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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心情愉悦缘故,孟夷光微微掀起一角车窗帘子,只觉下过雨后的如碧山林实在葱蔚洇润,浮岚暖翠,熹微晨光映照下来,杏霭流玉,清新怡人得格外晴朗温柔,叫人心情格外舒畅。
孟夷光今日着了藕色织银花瓣团窠对鹤纹长褙,里是天蓝颜色鸟穿花枝纹长裙,乌发尽数清凌凌地用丝绦挽起,簪着对镶珍珠并蒂莲坠碧玺珠流苏岫玉累丝步摇,清水出芙蓉的容色因着未涂抹什么脂粉,看起来分外清逸,别有番脱俗出尘气度,宛若株银白皎月下极为端丽的空谷幽兰般,却也愈加显得清媚。
她眉目含笑,隐隐带着些许得意地看着腰间轻盈悬着的那枚团龙玉佩,蓝底裙摆更显得那玉质清透澄澈,当真是极好的东西,当然对于孟夷光来说,更为紧要自然是因着这可是当今大邺官家赐予的。
昨日傍晚棋局,倾尽全付能耐的孟夷光顺顺当当赢下来对弈,谢璋将这枚玉佩亲手送到她手中时候,还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这龙纹玉佩乃是先帝赐给朕的,与它一起的还有枚团凤纹样的,可是不好同时戴着,如今朕有凤,孟姑娘有龙,也算相得益彰。”
谢璋话说得那样轻飘飘,玩世不恭气态里带着天然的淡淡疏离倨傲,这样煊赫璀璨的气度是唯有那帝王才可拥有的,就连那传承千百年的簪缨世族也是养不出来这种天然便有的,多尊贵多稀有啊,这是因为手里头握着可掌天下人生死荣辱的权势太久,便早不是什么凡俗世人,而是神明、高高在上的神明,人呀,千求百跪,求的其实都是至高无上掌管天下人生死的帝皇。
在不过前几时辰前发现谢琮依靠不得情境下,孟夷光实在难以言明当时狂喜心思,她第一回像那样虔诚地去供奉供奉那置在佛龛上慈眉善目的佛像,感念它不计较自己多年的不诚心,如此恩荫垂怜。
也头一回有些相信起来,老侯爷常常挂在嘴边说的那句话,她的祖父总是讲,多年前他在慈恩寺礼佛,抽筒摇签求出一支上上吉的凤凰签,刚刚看清,琅琊侯府的仆人就来报孟夷光平安出世,所以孟夷光入宫为妃乃是上天旨意,孟夷光原先全当老侯爷忽悠自个,没成想如今竟真真仿佛要应验。
孟夷光手微微握紧玉佩,感受着玉佩微凉的温润触感,笑意不由更盛,给那张似初发芙蓉的娇艳面容更添妩媚,巧笑倩兮的明丽模样让人不由心神微荡。
坐在马车中间锦塌上的老侯爷看着孟夷光美滋滋颜色,出声讲道:“阿妧如今心也定下来了吧,祖父所做皆是为你与咱们孟家好,你有这样好的天资,就不该浪费虚度,祖父是不会害你的,往后你看看自个眼前的无上风光荣华,就会明白祖父如今为你选定了条多么好多么正确的前程。”
孟夷光也不管老侯爷话里头是否有深意,反正不论往前,现在他们目的相同,都是想要孟夷光入宫为妃,因此孟夷光乖顺地颔首,笑眯眯地说道:“孙女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定不会辜负的,祖父安心就好。”
马车行至琅琊侯府,孟夷光刚刚随老侯爷下来马车,就见另一边孟夷光的父亲孟家四爷孟恽也从辆马车上落地,他转眼一见老侯爷,双眼瞬时亮起来,扬着笑朝两人走过来。
孟恽身着件豆绿颜色宽袖大袍,他生得瘦削颀长,轩轩韶举,闲庭信步,看着格外仙气飘逸,看着赏心悦目得很,如今虽已年近不惑,官运也算不得亨通,但孟恽心思十足宽阔开朗,又向来极擅极讲究修饰打扮之人,瞧着仍是年少得意时那般顾盼烨然,神采飞扬,可惜老侯爷看着他这精雕细琢打扮过的模样,就心生厌烦,想到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却尽付诸流水,更是不快,直接甩袖离去。
孟夷光站在原地,看着自个面露失望的阿父,走上前去轻笑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吗?阿父怎的这样早就回府来,是忘了领双双还是琅琅呀,难得不是见阿父醉意醺然的红光满面样子,要叫女儿都有些不习惯了。”
双双与琅琅皆是孟恽养的绣鸟,颇得他爱,除却在衙门办公务时候,剩下时时刻刻都要被他领在身边。
孟恽听着孟夷光打趣,也不生气,笑呵呵的:“你祖父这是领你往哪去了?是又去别苑学习了吗?阿妧可要仔细认真着学,别让你祖父失望,他现在在这府里头,也就只疼阿妧你了,对着旁人都冷眼相待,尤其觉得阿父我是十足碍眼,我可是他嫡亲亲的儿子,也不是要在大街上就要向他讨银子,何苦连搭理都不肯搭理我一句。”
孟夷光捂嘴笑起来:“阿父可别朝我再诉这些苦了,您一说这话我就又忍不住想起上回来,您跪在地上抓着祖父袍角死活不肯放手,大伯三伯在旁又劝又拉也不管用,气得祖父都要叫人去拿棍棒鞭子来了,要不是阿娘过来,您还不被祖父拿鞭子抽呀。”
孟恽也不嫌丢脸,理直气壮地说道:“阿父那是为了你祖父好,为人父母不就想要儿女承欢膝下,为父那是彩衣娱亲,让你祖父身边还能有个冲着他耍赖撒娇的小辈,免得他觉得孤零零冷凄凄的,顺便的要来些银钱,毕竟为父可是不顾朝廷命官的脸面,传出去要叫好多不明事理人笑话。”
他点了点孟夷光鼻尖,“你和维摩便要好好向阿父学习,日后孝顺我与你们阿娘。”
两人边说笑着边朝静生院走去,孟恽看着跟在身旁的女儿,心里头莫名念起自己的生母卢氏来,卢氏是琅琊侯府的妾室,虽然孟恽从未见过他的舅家,但府里头都说卢氏出身书香良家,只不过她身子孱弱,生下孟恽后更是见不得风,因此孟恽自小跟在老侯爷的继室老夫人李氏身旁长大。
那时老夫人对未定下的世子之位颇有想法,正一边忙着同前头原配楚氏留下来的仆婢斗法,一边使劲浑身解数地拉拢老侯爷,又还有自己才四五岁的亲儿子孟三爷孟廉操心,自然没太多心思顾念孟恽,只全然由乳母廖氏看顾照料,廖氏性情温驯良善,怜惜孟恽年幼没慈父也没慈母,总是带着孟恽去看卢氏。
不知是否是孟恽当时年幼不知事缘故,他对卢氏的层层印象总是出奇一致,袅袅向上的薄薄茶雾里,卢氏的神色永远平静且安宁,只是哪怕从来都端正地跪坐在茶案前,她过分细瘦娇弱的身形依旧让她似盏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
她是很美很美的绝色,生得肌理雪白、瑶鼻檀口,皎若明月舒其光,只出现在那儿,就自然而然地带出浑然天成的媚态,是让人觉得不应该被锁在琅琊侯府小小后宅里的绝色,在那时年幼的孟恽眼里头他眼前的所谓生母,其实更像是乳母所讲故事里吸人精血的狐妖。
当然与那些精怪截然不同的是,卢氏不爱笑,她明明生了双颇为狡黠灵动的猫儿眼,却偏偏总是可惜地颦眉垂眼,一派愁绪满怀的忧郁颜色,就像是件被摆在桌檐角已然摇摇欲坠的天青釉长颈瓶,她就那样忧愁地活到了孟恽六岁时候,在同懵懂不解的孟恽说完句意义不明的模糊言语后,就此心满意足地玉减香消。
孟恽容貌肖似卢氏,只是多了些凌厉英俊,而同样生得绝色的孟夷光下半张脸面笑起来时,与孟恽记忆里头卢氏难得有几分笑意时的模样,看起来有着六七分相似。
想起来卢氏,孟恽面上不显,心情却着实有几分低落下来,尤其眼前又看到静生院这满院深浅有致的青绿来,他惯来不喜这些所谓风雅清明玩意儿,只爱那些看起来就生机热闹的精致华美造景,可偏偏自己手里头没银子挺不直腰杆。
要知道自从无量前途变成无亮前程后,孟恽耍尽百般招数,也再没能从老侯爷那头讨到一星半点银钱,五品官那点俸禄供他酒楼吃喝玩乐都又不足,更别谈修理动土院落,只能够任由手握嫁妆的秦氏布置,还要忍气吞声地夸赞秦氏雅人深致,翛然出尘,实乃天间神女落凡才有幸叫他娶到。
所以驻步盯着静生院的牌匾,孟恽也不觉害羞地委屈巴巴低声朝着自个亲女说道:“阿妧日后若是风光,可千万莫要忘记家中老父还受着这多年委屈,可要给你阿爹修个最最华贵漂亮的院子住。”
孟恽幻想着自家娇娇女凭美貌获宠,好命诞育皇嗣,得封个四妃高位,恩荫母家,就像世祖一朝的宠妃谢贤妃一样,能叫官家也给他头上封个承恩侯类的勋爵名号,也好不再憋屈在这侯府里紧巴巴过活,他坚定想着那时候可定要在外宅里头修个大院子,处处都要丽蕊穠繁,鲜艳亮丽,要把他喜欢的那些珍奇漂亮小鸟养满在廊下金笼,里屋布置得也要处处讲究琳琅满目,堂皇富贵,才不要秦氏那样冷清清的雅致。
当然了,内宅还是要全依秦氏喜好意思。
孟夷光仰着张漂亮脸蛋,一派认真神色,连连点头称是:“女儿明白的,女儿都明白,阿父放心就好了。”
心里却不在意想到,自她年幼伊始,就从来没见过孟恽在秦氏面前有占了上风的时候,向来只要阿娘冷下脸去,阿父就上赶着巴巴地温声软语讨好,什么主意都做不得,她现在应承再多,也不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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