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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斯江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好像礼堂里躺着的并不?是她的阿爷,而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万国殡仪馆有十八个灵寝堂,戴着黑纱红着眼睛的是家?属,穿着藏青或黑色春秋衫面容肃穆的是宾客。
一门之隔像是两个?世界,宾客们进到?门里都一脸悲戚,匆匆上前握住家属们的手上下颤动,节哀顺变说了好多遍,走到?小桌子?边签好名字送上赙仪,然后东张西望一番,在四周找到熟人自动融了进去,小声议论?起陈阿爷去得多么仓促,多么可?惜。
等站得久了,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出去透气,抽烟叙旧,虽然不?方便说笑,但脸上的悲伤是可?以暂时卸掉片刻的。
斯江斯南和其他孙辈在花圈前排成一行,不?知道?谁送了两个?罕见的鲜花花圈,上头?白色黄色菊花簇拥,还有好几?朵百合花,百合花极香,斯好在景生怀里打了两个喷嚏,一直要伸手去拽花儿,景生揪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许乱动,他便像牛皮糖似的在景生怀里扭来扭去。
好几?个?人上去发了言,斯江听得认真,才发现阿爷在财会行业颇有盛名,堪称是德才兼备的老专家?。
一位中年女干部泪涟涟地诉说自己?刚进单位时陈老师多么耐心地指导她们,不?辞辛劳地带她们熟悉相关主管部门,督促她们学习最新政策,还鼓励她们继续深造。
又有一位工会主席深情地缅怀陈老先生给单位培养了好几?位会计师,他建立的财务制度至今运转良好,给单位节约了大量人力和金钱。
如此种种美德,斯江却从未在阿爷家?体会过一二。
她有那么点零星的记忆,也是阿爷训斥三四岁的她挑食或者调皮。
原来她小时候也调皮过,斯江有些唏嘘。
自从她搬去外婆家?后,阿爷对她疏远了不?少,大概觉得被舅舅弄得很没面子?。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上五年级的时候,阿爷还以为她在上四年级。
斯江忍不?住去看三个?嬢嬢,大嬢嬢扶着阿娘哭得邪气(很)伤心,二嬢嬢低着头?抹眼泪,只有小嬢嬢眼白朝天梗着脖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斯江低下头?,发现斯南学着小嬢嬢也在翻白眼,赶紧轻轻扭了她一下,朝前排的姆妈背影呶了呶嘴,今天斯南要是不?哭,回去肯定要挨巴掌。
顾家?只来了顾阿婆一个?人,一直搀着陈阿娘的另一只手劝她不?要哭了,要好好交,让他放心地走。
不?料哀乐一响,陈阿娘颤着小脚扑到?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斯江一下子?泪如泉涌,顾不?上盯着斯南斯好的任务,冲了上去,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劝阿娘的人,两个?叔叔,两个?婶婶,三个?嬢嬢,还有她没见过的斯淇的外婆和舅舅,斯民的外公和姨娘。
景生看着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外圈哭得涕泪交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人平时看书看电影听歌都容易哭鼻子?,伤心难过感动激动的时候也要哭鼻子?,在这?催泪大法的哀乐中绝不?可?能不?哭,更何况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阿娘。
景生又觉得奇怪,鲁迅说得一点也不?错,“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唯独斯江,她似乎和别人的悲欢总是轻易相通,哪怕是陌生人的,反给她自己?添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和烦恼。
又或者,景生猜测是西美那句留在乌鲁木齐不?回上海伤了她的心,她一直是被遗弃的那个?,并且假以为了她好这?个?名头?,这?里恰巧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的地方。
斯南在一片哀恸之中慌张起来,紧紧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应该听外婆的带个?辣椒的呐。”
景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一怔,赶紧把手里的陈斯好拎开了一些。
陈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乱挣,几?滴可?疑的水渍越过景生泅湿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门汀上,晕成深色的圆。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带着罪魁祸首陈斯好小胖子?赶回万春街换衣服去了。
***
陈阿爷的葬礼体面又气派,花圈如山,挽联如瀑,负责接待各单位代表的陈东方琢磨着丧仪名单上的记录,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除去财经学院及前几?年复校的立信,竟然还有二十多家?单位来了人吊唁,纷纷痛惜会计行业损失了老前辈,不?少人借机打听起陈东方的能力和资历,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陈阿爷的衣钵。
许润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礼,和东兰说了几?句话,对自己?当年挑侄媳妇的眼光颇为自得,酒一喝话就多,他握着陈东方的手感慨道?,东方你靠着爷老头?子?留下来的金山银山,随便接上七八个?单位的账,一两年也就是万元户了,就是千万记得把老头?子?的关系网经营经营好。
陈东方敬了三五杯酒,才套出话来,原来陈阿爷生前手上担了十多家?单位的账,一个?月去一天,每家?收顾问费六十块至一百块不?等,他和几?个?区的工商税务打了三四十年的交道?,无论?县官还是现管,关系都极熟络,这?些单位仰仗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因此每年春节包给他的红包都是五六百块起。
可?惜陈阿爷一辈子?长袖善舞精明能干,在业界也有着清廉严正一丝不?苟的好名声,却没料到?自己?会倒在脑梗上,救心丸没派上用,来不?及交待自己?打下的江山就含恨而去。
夜里陈东方辗转反侧,和李雪静算了一夜,觉得老娘手里肯定有一笔大头?没拿出来,估计是留着防身的,不?到?日后走的那天,谁也拿不?着,反正别偷着给老三就行,毕竟老大夫妻两个?是老实人,不?会盯着爷娘的家?私,东梅东兰五百块就打发走了,东珠虽然是个?乌眼鸡,但等她回东北后就也没她的事了。
葬礼办完后第二天,陈东方和西美代表公中清帐,留出余姚祖坟的入土费用后,还余了一千多块。
陈东方做主把钱一分为三,每家?拿回四百多。
“爸爸老早跟我说过,当年他没要单位分的房子?,换了我进学院财务科上班。”
陈东方拿出两百块钱给东兰:“许老师隐瞒了许润昌结过婚的事,爸爸也很生气,说委屈了你。
许老师心里有愧,看在你的份上对我一直很照顾。
这?个?就当是我替许老师道?个?歉,你给外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
东兰在阿娘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收了,心里那点子?怨恨也有了合适的理由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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