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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晚我确切做了个梦。
橙红的日头高悬,祖母却顶着一个遮雨的巨型斗笠,打着呵欠,拴着围裙,在院坝里,做了好大一桌饭菜。
尔后,她进进出出,一趟趟高声大嗓,挨个唤家里的人起床吃饭。
最后,她把那个巨型斗笠从头上取下来,面具一般挡在她脸前,唤起了我。
我的乳名在她嘴里长长地拖着,像一根湿漉漉的绳索。
可我明明立在她身边。
她一边叫一边缓步走出院门,我在后面大声应着,想追上她,她却越走越远,连同那顶斗笠,隐没在雾中。
我一急,醒了,祖母唤我那个尾音还贴着我的耳朵,在软糯地上扬。
我几乎是兔子一般蹿去了西厢房。
橘黄的灯亮着,祖父刚刚给祖母擦洗完身子,端着盆,匆匆往外走。
我一只脚在里,一只在外,把那个梦咽了回去。
那个梦成了我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早早钻进被窝,希望一觉醒来,祖母便走到我门外,唤响我的乳名。
但让我难过的是,小婶嫁过来没几月,祖母就真的成为一株植物,种到了土里。
然而,家里并没有弥散起多少悲伤,大人似乎都集体松了一口气,他们轻松地说着其他的事,眼睛追着小婶吹气球般一天天涨大的肚子,脸上泛起层层油光。
尚未数九,源儿便心急火燎地在院东头的新房呱呱坠地了。
不知为何,这一年,祖父吸上了烟斗,并开始种植烟叶草,把月亮湾那块阳光最充沛的土地,给了这种毛茸茸、能生出缕缕烟火的粗陋植物。
那些成熟后深金色烟叶子,被他打成捆,拿到集上换成钱。
余下的残片次叶,日复一日,马不停蹄地进了他嘴里叼着的烟斗。
在明灭的光火中,祖父或坐或蹲,眯缝着眼,一任那些青色的烟,在他鼻孔里自由出入,在他嘴角、腮边顽皮地逗留嬉戏。
我曾偷偷观察过,那一刻,祖父仿佛活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间,眼前的人和事,一概与他无关。
只有一个例外———源儿来了。
牙牙学语的源儿,哇哇大哭的源儿,跌跌撞撞的源儿。
祖父像梦醒了似的,一下弹起来,扔掉烟斗,一把将源儿搂过来。
如若小家伙依然在哭、在闹,他便突然矮下身子,把自己变成一张弓,让源儿顺着弓爬上他的肩,骑着,哭声、闹声便戛然而止。
如此,屡试不爽。
那时,源儿牙牙学语,在他肩上奶声奶气地一声声叫着爷爷,咫尺之遥,他一声声爽朗地应着,在院坝里,绕着四季常青的香樟,用身体画出一个又一个圆。
嫉妒也许就是这时在我母亲体内开始疯长的。
她总翘起嘴角在父亲面前念叨祖父的不公,给小叔立了新房,让他大儿子一辈子蹲老屋。
她恶狠狠地告诉我,同样是孙子,你们就像田里的稗子,他源儿却金贵得要命,名字都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这是母亲的原话。
据母亲说,那年祖父提着刚收的二十斤花生,走了十里地,亲自去央求赵子河那个独眼算命先生,挑了这个“源”
字。
“源”
,是否取其“源源不断、左右逢源”
之意,我无从得知,但沿着祖父对着源儿那一声声热切的叫喊,我似乎能隐约触摸到一丝祖父的心灵轨迹。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让祖父好过。
在源儿六岁那年,小叔去给楠木院子德生家打家具那个起风的下午,在一缕无影无形的电光中,一米八的小叔,墙一般轰然倒下,就再也没起来。
月光寒凉,银子般倾泻下来,在我们脚下的院坝里散碎了一地。
我呆立在人影后面,感觉那一刻不大真实,放电影一般。
中午还在我家生龙活虎吃了两大碗的小叔,怎么会一闭眼,抛下一切,悄无声息去了另一个世界?月光之下,红着眼、孤立于人群之外的祖父,突然就老了。
那晚,我是被一阵老鼠噬物的声音挠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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