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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多年不用的石头器皿,被我父母从柴房一隅扒出来,摇摇晃晃抬着,穿过我们这个典型的川北院坝时,坐在门前的祖父停住手中的篾活,他眯缝起眼,嘴越张越大,我父母手中那坨粗笨的石头,仿佛正被他缓缓吞咽下去。
待那件石头器皿重重跌落在离祖父不远的石磨跟前,祖父这才惊醒了似的,清了清嗓子,高声大嗓地唤起了我父亲的名字。
那声音惊颤颤的,闪着红光,转眼溢满小院宁静的清晨。
父亲挑着水奔进院子时,我就立在窗前。
我看见父亲满面潮红的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昨晚他进屋告诉母亲,说源儿和二婶明天可能要回来过中秋,祖父让他们把那只石臼找出来,明天做一回糍粑。
我当时就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
要知道,这道做工烦琐的吃食,在我们当地,只在中秋一家人团聚之时,才能美滋美味地吃上一顿。
源儿今天要回来咧!祖父现在又说了一次,他的声音透着糍粑的那种甜蜜。
只不过这次是对刚走进院子的小姑说的。
小姑就住在隔壁院子,回娘家如同这间屋挪去那间屋。
她平静地哦了一声,早知道似的。
她撇下祖父,从磨槽里拾起一方帕子,朝正在冲洗石臼的三姑奔去。
祖父喉结上下一阵滚动,似乎在使劲把卡住没能说出的话咽进肚里。
尔后,他架起双拐,一瘸一拐,向灶房那片稠密的烟火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祖父拐杖铿锵地敲击着地皮,从灶房跨出来,紧跟着祖母的步伐,向那只恭候多时的石臼兴冲冲走来时,我恍惚觉得他刚才不是去灶房帮忙,而是去变了一次身,要不他怎么会与那个刚做完手术、终日垂头丧气的老头判若两人?那时,用笼屉蒸好的糯米,被祖母用搪瓷盆热气腾腾装着,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捧在怀中。
那些饱胀晶莹的米粒,被小姑一股脑儿从盆里挖出来,统统铺进石臼底部。
现在,它们舒张了躯干,面目祥和,呼吸均匀,似乎打定主意要长卧于石臼这个安稳窝里,于众目睽睽下,美美睡上一觉。
我天马行空的臆想,转瞬间,便被父亲不知何时备好的那捆芦苇秆戳穿了。
父亲、三姑、小姑人手一根发散着清香的芦苇秆。
芦苇叶早已剔净,秆头匠心独运打磨成箭镞的形状,头尖细,刃薄,看着锋利无比。
在祖父的注视下,他的三个儿女持着手中的“箭”
,朝臼底白胖的糯米团齐刷刷射去。
才一会儿,小姑白皙的脸上便晕出了几道醒目的红晕,父亲宽阔的额头上汗珠滚动。
芦苇秆换了两拨,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大声笑起来,无拘无束的笑声在芦苇秆间流淌、往返,在手与手之间穿梭、缱绻。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们仿佛就是青葱少年。
他们手握着心爱的玩具,正在进行一场其乐无穷的游戏。
随着他们手中“箭镞”
的起起落落,那些粉身碎骨的糯米粒,牵起丝线,连成小团子,凸起来、凹进去,突然又扭转来,结成块状了,像流水冲刷的鹅卵石了,定睛看却又像摊开的巴掌,须臾,却又化成了一队你牵我、我缀着你的小矮人。
终于,那些糯香流溢的米粒抱紧成一大团,成功嬗变为软糯的糍粑。
父亲弯下腰,朝那个大张的口子里,把紧贴着石臼的糍粑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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