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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离开后不久,那位新同事就回来了,她花在早餐上的时间并不多,在她来到这座商场之前,卷椅类就听经理提起过她,她声名赫赫,至少在这一行业的确如此,尽管它在这之前完全没听到过她的名字,这多半是因为卷椅类入行的时间不长,在它从事这份工作之前,它先在市区街上的一家理发店里干过一段时间,而喊它来这儿,是鹿的主意。
这位新同事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跟卷椅类打招呼,它们客套了一阵子,询问出了对方的姓名,让对方的头像出现在自己的好友列表里,这时候,卷椅类才知道她的名字,堆向它要那一沓叠在一起的墨迹斑斑的名单,但它还没把它们处理完。
堆对它说,它最好在中午下班之前把这份名单解决好,最晚也要在十点之前交给经理,她说,这是下午要来参加活动的嘉宾们的名单,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点出场,在不同的时间点退场,绝大部分嘉宾不止登场一次,他们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来来去去,这些样子落在纸上后就成了现在的名字,它得安排好他们的出场与退场时间,而堆负责编排他们的台词,在它总结完名单之后,它们要先把各自的工作核实一遍,接着才能交给经理。
商量好之后,它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卷椅类轻轻按了一下电脑屏幕的按钮,跟着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它打开昨天下午并未关掉的浏览器网页,望了望屏幕右下角冒出来的广告,那上面说,有人满怀兴奋地吃掉了一把上过色的鞋刷,它把广告关掉,发觉在这则广告下面还有另一则广告,趁它不在的时候,它们手拉着手冒出来,像一对团结一心的年轻情侣,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下面缠成一团的灰色爬虫,这一则广告上说,在一座世贸大厦里,人们用胶带绑住了鞋带,它把这则广告也关掉。
卷椅类打开收藏夹,点开直播平台,点进关注列表,进入直播间,一团漆黑的废料和题词被密封进了信函,配合着标志性的图案,告诉每一位观众还不到时间,这儿写着他上次直播的时间,昨天八点半,还有一刻钟,昨天下午,在他下播之前,卷椅类通过缓缓蔓延的弹幕构思他的亲属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它争取在每天早上他开播之前思考出一个用于剖解的大致方向,它挖空心思来让他痛苦不堪,想要做到这点十分简单,但它不能确定这份迎接诋毁的荣誉该落在谁的肩上,这儿有密密麻麻的不谋而合的人,它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他带去了最精确的恐惧,有那么几次,他愤怒地念出了它的名字,将它塞进垃圾桶里,将它从这儿驱逐出去,它再也不能进入有他存在的空气,这种遭遇让它的举动活灵活现起来,它们之间的箭头和脉络在此刻才清晰可见,它的舌头和手指并未淹没在空荡荡的敲击噪音里,卷椅类感到由衷的欣喜与安慰,它用另一个账号继续思考该如何让他的脸色向着针线和裂缝的方向转变,有那么几个狭小的瞬间,它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也被推到舞台上为它们表演,曾与它情投意合的人像从前那样宽厚地发掘其中的相似性,就好像它之前说出去的话绕了那么长的一个圈子,最后又恰到好处地砸在了它自己的身上,这种犹豫使它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这些静止的片段让它意识到了毛发在抖动,它觉得它应该塌陷下来,接着放过他们,但他们和它的经理有些相像,卷椅类每天都要想出一个折磨经理的窍门,往往是诬陷和栽赃,少数情况是正面对峙,当它把一只蜈蚣扔进经理的茶水里时,求生的本能使它快速思考,如果在日后,它也成为了一名经理,那么它该如何面对这条在微烫的茶水中扭曲挣扎的蜈蚣呢?有一次,它在食堂吃饭时吃到了一只被煮熟的螳螂,它将这只螳螂扔进鹿的碗里,等鹿回来了,他同样吃到了那只螳螂,他捏起螳螂,把它悄悄放进经理的碗里,随后又把它埋好,在那个时候,卷椅类心想,如果它将来成为了一名经理,它该如何从自己的饭碗里挑出这只螳螂呢?它们的眼睛瞪得很大,就那样略显无辜地看着你,让你想起童年时的某个夏夜。
鹿告诉卷椅类,他告诉它,请不要考虑这么多,你要思考出最恶毒最矜持的方法,但不必顾忌这些小巧可爱的方法被用在自己身上时会是个什么情况,鹿对卷椅类说,即使你现在放过了我们的经理,在日后你成为经理时,也不会有员工因为这件小事而放过你,说到底,你未来的员工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曾经放过了一名经理,即使你用释怀的高昂语调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他们也会半信半疑地站在地板上看向你,因为这件事是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他们要如何完全相信你?如果你请来当年的经理作证呢?没人会相信那位经理,他们认为你收买了他,用于欺骗他们,如果是你们两者之外的人冒出来作证呢?他们仍旧不会相信你,这只是个局外人,他什么都不了解,他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可信度,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员工们说得一点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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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椅类再次打量起它眼前散发出凋零光线的电脑屏幕来,他还没来,但马上要来,按照惯例,即将要来,还有那么几分钟就到八点三十分了,卷椅类想,也许今天我该放过他,让他平静地度过这一天的直播生涯,直播间右侧的聊天栏为他编造出了五花八门的有关死亡的论点,接着,他的脸透过他的摄像头在直播间里显现出来,卷椅类想象出了这张脸溃烂的嗅觉。
卷椅类觉得,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想迎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毁灭,只要不发生在我们身上就行,它只能这么想,这种想法自私自利,但是否自私其实无关紧要,它再怎么编织弹幕都发挥不了作用,它留下的小小光点只能维持那么短短的几秒,它发出去的弹幕很快就在屏幕上消失了,它徒劳地滑动滚轮,企图在聊天栏里再看到那句话,但这句话迟早要被成千上万句大同小异的话给推进聊天栏上端的悬崖里,几乎所有观众都想看到他作为主播被摄像头拍摄到的尸体,卷椅类也不例外,它只具备这么一瞬间的犹豫与仁慈,这种不起眼的瞬间对它的整个人生来说不算什么,它短暂的沉默对直播间里汹涌澎湃的浪潮来说不算什么,它想了想,盯着这位主播的脸,盯着他的脸,它决定让他的母亲在直播间里再度出现,但它按住键盘,把这段即将发送出去的话删掉了,它决定这次要换个花样,它认为这次该思考思考他父亲的健康情况,卷椅类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蜈蚣,接着又把它放了回去,它从另一个抽屉里拖出一只蚰蜒,它觉得这次得为它的经理换个花样。
它握住伞柄,抖掉伞面上的水滴,它用另一只手撑住伞骨,琢磨着该怎么把它打开,鹿跟在它后面,用磨好了的爪子提着半人高的保温桶,它把伞的上半部分递给鹿,让他拿好,它们两个一同把伞撑开,以便抵挡森林上空落下的圆滚滚的水珠,他们抽了几下鼻子,闻到了那股熟悉又清新的潮湿气息,卷椅类险些踩到了堪堪熄灭的营火的灰烬,它的鞋子沾染上了湿乎乎的土壤,在离开家里前,它站在穿衣镜前面,打量镜子里穿戴齐整的自己,它穿了一件羊毛外套。
透过镜子可以看到,在它身子后面,一本大部头的自传躺在床边的五屉柜上,每日睡前,它躺在床上翻看这本书,一位商业大亨用这本书为读者们讲解他是如何成功的,据他在自传中所说,在他四十二岁时,他跟随探险队来到一片荒野中的废弃建筑群里,在那些倾圮的柱石和干裂的墙壁之间坐着一只高大的玫瑰红的生物,这位成功的商业人士和他的同伴们把它当成了一座雕像,它像一瓶奢华的洗面奶那样坐在一个状似洗手池的建筑上,探险队的队员们用手里的手杖和额头上的探测器检查周围的环境条件,稍后,为了在最大程度上避开坍陷带来的伤害,他们在每个人的腰上都绑了两条结实粗壮的登山长绳,一端拴在在他们的腰上,另一端系在来时的几个山坡边,有两名队员在那儿看管他们的小型运输机,当遇见突发情况时,他们按下自己腰上的按钮,运输机立刻转动起来,把他们安全又快速地搬运回小山坡上,误触现象并非没有发生过,虽然这位成功人士没有亲眼见到过类似的状况,但他的旅伴们信誓旦旦地向他担保,说他们过去在一条流量惊人的河流附近时不小心按到了腰上的按钮,当地特有的毒蛇给一位队员带来了独有的惊吓,他的大腿止不住地颤抖,他把能摸到的一切道具都扔向那条蛇的脑袋,其中就包括他们用于度日的口粮,他把一整个背包的食物都砸到那条蛇的身上,之后,他迈着因过于紧张而失态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将那袋口粮一脚踢进了河里,那条毒蛇出现时,其他队员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幸灾乐祸地靠在灰白色的树干上观赏一出舞台戏,可等到落水声响起来时,他们才开始大呼小叫。
我认为他们把那名队员也扔进了河里,写这本自传的人在书里写道。
但不论如何,在这件事之后,他们改进了这种按钮的触发方式,当你按住这种按钮时,你不得不大叫一声,这表示你遇到了某种足以危及到自身生命的情况,那些有力的机器发出的悦耳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山坡上钻进了你的耳朵里,你的脑袋告诉你,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你什么都不该听到,但你的耳朵显然不这么想,它们把这种运动过程当成救命稻草了,谁会不这么想呢?
探险队的成员们都不希望这些机器能派上用场,当他们被这些机器拖拽着向后行进时,他们觉得自己的胃和肝脏被人用棍棒连续敲打了四五十下,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生物,怀着复杂干燥的心情靠近它,接触它。
直到站在它前面,他们才能估算出它的身高,它大概不到三米,但也十分接近了。
如果它还能长个子的话,那么也许它能长到三米以上。
探险队的队长从她的口袋里取出一包针头和牙签,这只生物没有什么反应,这位喜爱探险的商业大亨看向它的脸,很难找到它的眼睛,或许它没有眼睛,最具辨识度的是它的嘴巴,那无疑是一张漂亮的嘴巴,如果它已经死了,那么在它生前,这张嘴巴一定还没怎么使用过,他看到那位队长拿出了一套听诊器似的器具,她专心地侦测它的情况,队员们发现她手里的器具似乎要断掉了,在她用手指攥住的位置,她耳朵附近的器具马上就要掉在地上了。
他们应该每过一段时间就检查这些机器一遍,这是赚取足够利润的不二捷径,他在自传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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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椅类常常阅读他的自传,但它并未因此而获得什么优渥的报酬,鹿对它的此类行径颇有微词,就在昨天晚上,他从门缝里塞进来一条写满字的纸条,他通过这张纸条告诉卷椅类他们应该在夜里准备的材料,顺便提醒它明天早上不要迟到,夜里,卷椅类听到了房顶上的猫头鹰摩擦瓦块的声音。
他们提着装满材料的桶在森林里穿行,避开头顶上掉落的叶片,不住地检视脚下的路况,他们刚进入森林时遇到了一队旅客,这些友善的旅客找了个由头来跟他们搭讪,有一位看起来善于游泳的人为这儿的气候而发牢骚,这几天森林里一直没下雨,为了确保能尽快到达目的地,卷椅类和鹿匆匆打断了这场融洽的谈话,它们发誓要迅速穿过森林。
森林尽头的小路是由象牙色的石料铺就而成的,小路尽头的村庄中心架起了一座立交桥,质在帮她那辆停在单车道上的越野车上发条,鹿和卷椅类将手里的桶慢慢搁在这辆车凹凸不平的车座上,质踩着深灰色的轮胎从车子上下来,村庄里有一座房子失了火,她先把桶里的物件悉数倾倒进后备箱中,接着提起桶加入到你推我搡的村民当中去,卷椅类看到了在浓烟中不断移动的云梯和人们手里闪着银光的灭火器,过了好一阵子火势才得到遏制,在村民救火的过程中,鹿和卷椅类站在这辆越野车周围,有时摸摸它的外壳,有时把手伸进后备箱里翻找一番,他们抱着能找到一些用于救火的装置的目的来搜寻后备箱,但躺在后备箱里的全是它们带来的原材料,他们两个试图靠近那片着火的区域,但刚一走到附近就被几位好心的村民给拦了下来,他们面含微笑,和和气气又不失锋芒地劝告他们,让他们先待在有水源的地方,免得被火烧伤,卷椅类和鹿只好又走回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他们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烟,聆听村民们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一群惊慌失措的飞鸟朝他们的方向逃窜,当它们从上空飞过时,卷椅类好像感受到了它们从阳光下投射出来的影子,这片分散傲慢的影子披在它的身上,成为了冬日里带来温暖的毛毯,寒冬的刻薄温度让它打起了冷颤,这让它产生了上厕所的冲动,卷椅类向前走了几步,它左顾右盼,想看看厕所坐落在哪个位置,但它再一次被热心的村民们发现了,他们把它带回了越野车旁边,并嘱咐它这附近很危险。
这场大火总算被扑灭了,他们在中午之前解决了这场灾难,因而还有充裕的时间来准备庆典,质告诉它们,据几位村民所说,近日村庄周遭出现了一名流窜的纵火犯,令人遗憾的是,这次他们仍旧没有逮住他,而他从不在相同的地点作案。
无论如何,质对它们说,我们得赶快做好准备,我们先把用于庆祝的材料筛选好,此外,我们不得不考虑到防火事宜。
鹿告诉村民们,他们不必为烈焰与浓烟而担心,这位可恨的纵火犯已经从这儿逃了出去,而他从不曾回到过他之前犯过案的地方,他已经干了这种勾当几十年,在他几十年的肮脏生涯里,这类事是前所未有的,换句话说,他再也不会来这座村庄了,也就是说,我们解决了这一次火灾,就意味着解决了村庄里的一切火灾,火焰已被我们驯服,由它们带来的死亡已然与我们无缘。
一部分村民被他的这番话说服,一部分村民没被他的这番话说服,一部分村民认为水桶里的水没什么味道,大部分村民在抚摸自己的脚趾头,随后,村民们分工合作,孩子们负责清洗水果,大人们则要把他们洗好的水果切开剁碎,卷椅类自顾自地埋头清洗它的水果,每当它洗好一个,它就在心里默默数上一个数,孩子们站在一条长长的水槽前面,当他们累了,就坐到身后的板凳上,他们带来的水果其实未必合格,要是用上了品质不过关的水果,那么这几小时的辛勤劳作就付之东流了,于是,有几个成年人手拿球棒站在水槽出口处,孩子们洗净后丢进水槽的水果在水流的运输下来到了水槽的尽头那儿,花费多年时间在这上面的熟练又富有经验的成年人们心不在焉地举着粗糙手掌里陈旧过时的球棒击打那些落下来的水果,他们两两一组,把这些水果击来打去,如果不够专心,那么这些水果就落在了地上,卷椅类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挥舞手臂的样子,它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鹿,他偶尔会把一些水果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卷椅类问他,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形状各异的水果揣进口袋里?鹿告诉它,他得知了一件事,听说了一条小道消息,这些隐秘的消息无不暗示了埋藏在苍老水果之中的可能性,鹿对它说,在它们还没出生之前就有许多人相信这些水果里埋藏着某种宝藏。
卷椅类问他,那是谁的宝藏?鹿告诉它,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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